第29章 打动我的,并非您红十字会成员身份
餐厅内的水晶吊灯突然随着远处传来的闷响微微晃动。史沫特莱与弗兰西丝刚在座位上落座,尖锐的空袭警报便撕裂了午后的宁静。
窗外,原本繁华的街道瞬间陷入混乱——报童扔下手中的报纸狂奔,黄包车夫丢下车辆四散逃命,穿着长衫的商人与提着菜篮的主妇一起涌向租界区。转眼间,外国银行、旅馆和商店纷纷紧闭大门,铁质卷帘门哗啦啦落下,将惊恐的中国民众隔绝在外。
"这下好了,"魏德迈夫人切下一小块牛排,"日本的空军来参加我们的午餐会了。"她试图用英式幽默缓解紧张气氛,但握着餐刀的手已微微颤抖。
史沫特莱感叹道:“空袭不只是肉体的摧残,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——至少对我是如此,尤其是在月白风清之夜,听到这凄厉的警报声。”
弗兰西丝表示赞同:"你说得很对。"
威尔斯突然起身,白色海军制服上的金穗随之摆动:"我去看看情况。"几分钟后他返回餐厅,脸上带着美国军人特有的自信:"不必惊慌,日本人不会往美国大使馆投弹。我们的星条旗,"他指了指窗外迎风飘扬的国旗,"他们会看得一清二楚。"
史沫特莱冷笑一声,深红色长裙随着她转身的动作泛起波纹:"还有,当日本的'空军武士'们知道——"她刻意加重了这个讽刺的称呼,"供应他们美孚汽油的德士古远东经理罗伯特先生正与我们共进午餐,想必会更谨慎行事。"
罗伯特手中的餐叉尴尬地停在半空。这位石油大亨今天特意佩戴了象征公司标志的红色领带,此刻那抹红色在他苍白的脸色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。
威尔斯却以军事专家的口吻继续分析:"我注意到日军最近改用横向爆破炸弹,弹片轻小型化。"他用餐巾在桌上摆出阵型,"这种改进明显是为了提高人员杀伤率,不像之前使用的重型炸弹主要针对建筑物。"
魏德迈夫人说:"到头来,我们可不一定都安全。上周法租界就挨了两枚流弹,炸毁了圣米歇尔教堂的彩窗。"
史沫特莱直视罗伯特,道:"经理先生,我始终不明白,为什么时至今日你们还把汽油和废铁这样的战略物资卖给日本人?"
罗伯特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:"商业就是商业,史沫特莱女士。只要对方付得起价钱——"他勉强挤出一个商人式的微笑,"就像如果您要买我们的股票,我为什么不卖呢?"
"如果外交政策仅由金钱交易决定,"史沫特莱的声音突然提高,"那必将把整个文明推向深渊!看看马德里的废墟,看看南京的惨状,这就是你们油轮运送的汽油带来的结果!"
魏德迈夫人轻轻按住史沫特莱的手腕:"我完全同意。英美两国向日本出售战略物资,无异于为自己挖掘坟墓。"她转向罗伯特,"经理先生,您难道没想过,今天卖给日本的钢铁,明天就可能变成射向盟军士兵的子弹?"
餐厅突然剧烈震动,近处爆炸的气浪震碎了角落的一扇彩窗。罗伯特在玻璃碎裂声中脸色煞白,却仍固执己见:"恕我直言,女士们,商人只考虑盈亏。一两年的战争前景,远不如明天就能到手的利润实在。"
就在这时,一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江面传来。透过残破的窗户,众人看见扬子江上腾起数道巨大的水柱,停泊在江心的几艘舢板瞬间被撕成碎片。日本海军航空兵的九六式舰载攻击机正以经典的"鹤翼阵"掠过江面,阳光下机翼上的红日标志清晰可见。
傍晚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在街道上。史沫特莱从一家工厂出来,刚走到街口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黄包车的铃声。她侧身让路时,车上的美军军官随意地瞥了她一眼,随即猛地睁大了眼睛。
“停车!”卡尔逊迅速付清车费,跳下车喊道:“艾格妮丝!”
史沫特莱循声望去,惊喜地扬起眉毛:“噢,卡尔逊!你这个冒失鬼,竟然还活着?”
卡尔逊咧嘴一笑:“上帝似乎特别眷顾我,子弹总是绕着我飞。能活着回来,真是幸运!”他顿了顿,问道:“你最近在忙什么?”
“为八路军募捐。”史沫特莱拍了拍随身携带的募捐册,“每一分钱都能在前线派上用场。”
卡尔逊看了看手表:“正好是饭点,走,我请你吃饭,咱们边吃边聊。”
史沫特莱爽快地点头:“好啊,我正好也饿了。”
两人走进附近一家西餐厅,卡尔逊点了牛排、沙拉和几瓶威士忌。
酒菜上桌后,史沫特莱举起酒杯:“真没想到今天能遇见你。你在晋察冀待了多久?”
“原本以为几天就够了,”卡尔逊啜了一口酒,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,“可到了那儿,就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,结果一待就是五十多天。”
史沫特莱深有感触地点头:“八路军最吸引人的地方,就是他们对公平和正义的追求,这和国民党截然不同。”
卡尔逊放下酒杯,认真地说:“说实话,当初我看了斯诺写的《西行漫记》时,我对他的描述还有些怀疑。但现在,我对**军队的了解绝不会比他少。”他顿了顿,“虽然我依然信奉美国的原则,但八路军的训练方法、自我牺牲精神,以及军官们的品德和才干,确实令人震撼。”
“他们是世界上最自律的军队。”史沫特莱补充道。
“没错,”卡尔逊赞同道,“他们身上完全没有旧式中国官僚的推诿、拖沓和虚伪。”
史沫特莱进一步说:“抗战正在改变中国,民众的政治意识在觉醒,而真正推动**实践的,是八路军,不是国民党。”
卡尔逊沉思片刻:“国民党内部派系林立,等级森严,改革恐怕需要漫长的时间。但我相信,蒋委员长最终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并尝试改变。”
史沫特莱轻蔑地摇头:“历史不会给他那么多时间。”
卡尔逊笑了:“艾格妮丝,我现在越来越发现,我的想法和你多年的见解不谋而合。”
史沫特莱也笑了:“你是个情报官,还有军衔,我一开始还对你有所戒备。但后来,你的思想让我很感兴趣。你对民众力量的重视,让我很欣赏。”
卡尔逊目光真诚:“能得到你的认可,我真的很高兴。”
史沫特莱端起酒杯:“因为你已经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,开始真正理解八路军了。”
“我的判断是基于事实的。”卡尔逊坚定地说。
史沫特莱忽然放下酒杯,狡黠地眨眨眼:“卡尔逊,你没发现我今天穿得特别华丽吗?”
卡尔逊这才仔细打量她:“啊,我正奇怪呢!你哪来的这身行头?你不是说最近手头拮据吗?”
史沫特莱撇撇嘴:“我去参加了美国大使馆举办的午餐会。穿着这身衣服,我自己都觉得像在演戏。”
卡尔逊大笑:“幸好你穿成这样,不然你着八路军军装,别人真要以为你是八路军的代言人了!”
史沫特莱无奈地耸耸肩:“这衣服是向圣公会主教罗根·鲁兹的女儿弗兰西丝借的。说实话,我现在穷得叮当响,每周给《曼彻斯特卫报》写两篇稿子,稿费只够吃饭、住旅馆,外加买点咖啡。不过,这不妨碍我继续募捐。”
卡尔逊关切地问:“我能帮上什么忙吗?”
史沫特莱眼睛一亮:“我正在为八路军筹集药品,你有门路吗?”
卡尔逊略一思索,压低声音:“你来得正好。国际红十字会刚到了一批新药,包括最新的磺胺制剂。你赶紧去,能拿多少拿多少,别耽搁。”
“太好了!我这就去!”史沫特莱立刻起身。
卡尔逊一把拉住她:“等等,艾格妮丝,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。我打算去见蒋委员长,希望他能给前线的八路军提供援助。你觉得有希望吗?”
史沫特莱重新坐下,神情严肃:“卡尔逊,我得提醒你,蒋委员长绝不会援助八路军。他和他的亲信对八路军恨之入骨,他们宁可向日本人妥协,也不会支持人民的力量。”
卡尔逊仍抱有一丝天真的期待:“可面对共同的敌人,他总不至于拒绝帮助自己的同胞吧?”
史沫特莱冷笑:“如今的世道,有些人宁可牺牲国家主权,也绝不会和‘赤色分子’合作。”
卡尔逊摇摇头:“我还是难以相信……”
与卡尔逊分别后,史沫特莱片刻未停。她立刻找到弗兰西丝,两人在街上拦下一辆黄包车,催促车夫向位于汉口的日内瓦国际红十字会疾驰而去。
办公室里,一位国际红十字会官员正埋首于文件堆中。史沫特莱快步上前:“先生您好!”
官员抬起头,略带疑惑:“请问您是……”
“我是中国红十字会的成员,艾格妮丝·史沫特莱。”史沫特莱清晰有力地自报家门,随即在官员示意的座位上坐下。
“史沫特莱女士,您找我有什么事?”官员礼貌地问道。
史沫特莱单刀直入:“先生!我得知贵会仓库新到了一批药品。我恳请您能拨出一部分,支援正在浴血奋战的中国军队,特别是前线的八路军和新四军。”
官员面露难色,解释道:“抱歉,女士。我们收到的国际援助药品,按规定是定向供给教会医院的。您知道,美国、英国等国在这场战争中是保持中立的。”
“先生,”史沫特莱语气坚定,“我记得红十字会的核心宗旨是保护生命与健康,弘扬人道主义,促进和平。而中国军队,正是此刻为捍卫和平、抵抗侵略付出巨大牺牲的重要力量!他们理应成为人道援助的重点对象!”
官员轻轻摇头:“我理解您的立场,女士。中国军队的确在捍卫和平。但捐助国的明确规定,物资不能直接提供给军队。”
史沫特莱忍不住打断,声音因激动而提高:“您可知道那些奔赴前线的中国士兵?他们是这个国家最健壮的青年,其英勇无畏,史所罕见!然而,伤员的处境却令人心碎!”她的眼中闪烁着痛楚,“前线后方,医药奇缺,医护人员严重不足!在八路军和新四军的战地医院,因为缺医少药,伤员的死亡率高得可怕!我亲眼目睹过他们因无药可用而承受的折磨!”
官员的神情略显动容:“您提供的情况很有价值,您为伤员争取援助的心意令人敬佩。”
“没有亲眼见过山西前线那成千上万在痛苦中煎熬的伤员,就无法理解每一片药、每一卷绷带是何等珍贵!”史沫特莱的声音带着哽咽,“我所到之处,医护人员无不焦灼地告诉我:‘药品告罄!绷带用光!’这怎能不让我心急如焚!”
“这确实是非常严峻的问题,”官员叹了口气,显得无奈而遗憾,“但很抱歉,我们的基金主要用于救助战时平民,而非伤员。”
史沫特莱毫不气馁,目光灼灼地盯着他:“先生!中国伤员的境遇,与当年克里米亚战场上的英国士兵何其相似!那时有南丁格尔挺身而出。可如今的中国,既缺乏南丁格尔般自我牺牲的医护人员,更得不到维系生命的医药!”她的话语如同重锤。
官员沉默了,在房间里来回踱步,眉头紧锁。内心的挣扎清晰可见:“他们确实急需援助……可是……规定……”他停下脚步,显得十分为难。
史沫特莱猛地站起身,饱含悲愤与质问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:“停止向日本军国主义供应战略物资,立刻支援中国吧!看看这片土地!人民在流血!妇女儿童在流血!军队在流血!难道国际社会能对此充耳不闻、视若无睹吗?他们为人类和平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,难道换不来一丝同情?你们所标榜的人道主义精神,究竟在哪里?看在上帝的份上,发发慈悲吧!”
这番饱含血泪的疾呼,终于击穿了官员内心的壁垒。他深受感染,停下脚步,直视着史沫特莱,语气变得决断:“好吧,尊敬的女士。我必须承认,打动我的,并非您‘中国红十字会成员’的身份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中带着敬意,“而是您这番充满人性光辉与悲悯情怀的陈词!我们同意,为中国军队提供一部分急需的药品!”
参考书目:
1、《中国的战歌》,艾格妮丝·史沫特莱著,江枫译,作家出版社,1986年出版。
2、《中国的双星》,(美)卡尔逊著,祁国明 、汪杉译,新华出版社,1987年出版。
3、《在中国的六个美国人》,路易·艾黎著,徐存尧译,新华出版社,1985年出版。
